物”是何物？——物权的比较法视角
作者： 访问次数：152 时间：2024/03/26
谈到物权时，我们到底在谈什么？物指什么？物的意义何在？对于这些问题，不妨在大陆法之外，看一下英美法的理念。这可能有助于我们的思考。
霍菲尔德(Wesley N. Hohfeld, 1879-1918)是一个合适的切入点。他在100多年前，以美国法学教授的身份，从英美法的视角，比较详细地分析了大陆法的物权概念。大陆法当时对美国有一定影响，因此美国法律界有时也会使用大陆法的概念。但霍菲尔德认为，无论什么概念，都不能盲目使用，而是要经过认真分析。
霍菲尔德英年早逝，著述不多。其中最有影响的，是他分别于1913和1917年在《耶鲁法律杂志》发表的两篇文章。两篇文章大体都以“司法推理中使用的基础法律概念”(Fundamental Legal Conceptions as Applied in Judicial Reasoning)为标题。文章的中心思想是，法律思维应更加清晰，法律用语应更加精准。为此，他用表格列出了若干基础词语，分别说明了它们的近义词和反义词。比如，“权利”(right)的近义词是“特权”(privilege)、“权力”(power)和“免责”(immunity)。他认为，这些词语的含义存在实质差异，但人们的使用过于随意，常常只凭直觉和习惯，缺乏认真的分析和严谨的区分。后人将他的方法称为“分析法学”(analytical jurisprudence)。谈到霍菲尔德，人们通常关注他的词语表格，较少提及他对大陆法物权概念的讨论。实际上，这个问题占据了他第二篇文章的绝大部分篇幅，是他学术讨论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。他原来的计划是写一本书，详细讨论几个基础词语的含义。第二篇文章有关物权的讨论，只是作为权利概念的开场和举例，用以说明法律思维清晰化和法律用语精准化的必要。由于早逝，书未能出版，只留下有关物权分析的文章。受大陆法的影响，美国当时也有人使用“对人权”(rights in personam)和“对物权”(rights in rem)的概念。霍菲尔德认为，这种区分并无必要，因为任何法律问题都是人与人的关系。即使争议涉及物，本质上也是人与人的关系，而不是人与物的关系。他认为，对人权和对物权的主要区别在于，前者是一人与另一人或少数人的关系，后者是一人与很多人或无数人的关系。他将前者称为“paucital relations”(少量关系)，将后者称为“multital relations”(大量关系)。霍菲尔德使用的“paucital”和“multital”的表述，似乎并未得到其他学者的采纳。不过，他的基本观点得到认可，即对人权和对物权没有本质区别。美国合同法专家科宾(Arthur L. Corbin, 1874-1967)教授在霍菲尔德文集的序文中支持上述观点。他说，除了受影响的人数，对人权和对物权“并无区别”，因为“一切对物权同时也是对人权。”为霍菲尔德文集写导读的库克(Walter W. Cook, 1873-1943)教授也赞同霍菲尔德的分析。他说，虽然对人权和对物权的说法“司空见惯，且被认为相当重要”，但这个分类“一塌糊涂”，致使某些措辞严谨的学者也会“在此失足。”霍菲尔德在谈到“物”时，只能使用拉丁文“rem”，因为没有相应的英文词。美国法律界曾试图使用“thing”(东西)这个词。但是，除了看上去有点怪，主要问题在于，这个“东西”太虚幻，没人能说清它到底是什么。美国法目前没有物的概念，只有财产的概念。霍菲尔德对物权概念的否定，与美国现代财产法的理念完全一致。对于“财产法”(property law)，有人会根据大陆法的习惯将其称为物权法。这种称呼未能反映财产法的本质，因此并不适当。财产法的本质不是物，而是权利。实际上，财产和权利看上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，但本质上是同一概念，因为财产就是权利。所以，英文“property”既可以指财产，也可以指财产权。对于财产和权利，美国法律界的方法，就是具体和直接设定相关权利的内容。为了说明财产法的权利理念，可以用美国的土地制度为例。假如一个人拥有土地，普通人会认为他拥有土地，但财产法认为，他拥有土地的所有权，而不是土地本身。区别在于，土地是客观存在的物理状态，所有权是法律设定的权利。假如没有法律，土地仍然存在，所有权将不复存在。土地的物理状态基本固定，土地所有权却可以基于法律的规定，具有不同的权利内容。美国的土地所有权分为“现期所有权”(present estate)和“远期所有权”(future interest)。同时，无论是现期还是远期，都可以附带各种限制条件。所以，不能只谈土地所有权，而要具体说明到底是什么所有权。对于一块土地，假如一个人拥有法律上最完好的所有权，财产法会将该所有权称为“fee simple absolute”(不可终止的完全所有权)。这种所有权没有自带的终止期限和条件，最接近通常理解的所有权。这种所有权的核心是“fee simple”，即“完全所有权”。但是，完全所有权还有另外三种可终止的变种，即“fee simple determinable ”(自动式可终止完全所有权)、“fee simple subject to a condition subsequent”(选择式可终止完全所有权)和“fee simple subject to an executory limitation”(转移式可终止完全所有权)。这里不具体讨论每种所有权的内容、范围和条件，而只是说明，即使是完全所有权，也有可能存在限制条件，也可以出现非自愿终止。除去完全所有权，还有另外两种期限较短的土地所有权，即“fee tail”(直系所有权)和“life estate”(终生所有权)。对于前者，一旦持有人不再有直系后代，所有权即终止。对于后者，一旦持有人去世，所有权即终止。这里所说的终止，仅指土地所有权根据自带条件终止。比如，终生所有权的自带终止条件是土地持有人去世。直系所有权的终止条件是不再有直系后代。这种终止条件是土地所有权人在转让或遗赠土地时，为土地所有权的未来归属所设定的条件。这种条件不附随特定受让人，而是附随土地。由于土地万世永存，附随条件理论上也万世永存。土地的附随条件，体现了财产法对所有权的极端尊重。既然所有权人拥有所有权，他在处置土地时，就有权为土地的未来归属设定条件。假如将土地所有权视为一块蛋糕，那么，所有权人既可以整块转让，也可以分块转让。比如，甲可以仅向乙转让终生所有权，而不是完全所有权。即使甲去世，法律也要永久维护甲的蛋糕切法。这种做法的本意是尊重所有权，但也带来较大弊端，因为附随条件对土地的使用和价值会有不利影响，不符合社会的整体利益。因此，现代财产法在很大程度上会限制土地所有权人设立附随条件。困难主要在于，如何在尊重所有权和维护社会整体利益之间，找到适当平衡。不过，只要允许所有权人为土地设定终止条件，就会存在一个问题，即终止之后的所有权归谁？这就涉及远期所有权的概念。上面谈到的三种所有权(完全所有权、直系所有权和终生所有权)，都是现期所有权。所谓现期，就是所有权人有权立即持有土地。通常在谈到土地所有权时，都是指现期所有权。与此相对应的，是远期所有权。远期所有权也是即时享有的所有权，但所有权人无权立即持有土地。对土地的“持有权”(possessory right)，是现期所有权与远期所有权的主要区别。举例而言，假如甲持有土地的不可终止的完全所有权，并向乙转让终生所有权，同时将乙去世之后的剩余所有权(remainder)转让给丙，那么，乙取得现期所有权，丙取得远期所有权。也就是说，在甲完成转让后，土地会同时存在两个所有权，即乙的现期所有权和丙的远期所有权。两个所有权的区别在于，乙有权立即持有土地，而丙只能等乙去世后才有持有权。尽管如此，乙和丙的权利都具有所有权的特征。比如，他们都可以立即转让所有权。限制条件是，乙的转让要受制于丙的所有权，丙的转让也要受制于乙的所有权。或者说，尽管他们都持有所有权，但他们的所有权都是有限的。以上举例说明，即使是土地所有权这样看似绝对的概念，也只是灰度渐变的相对概念。关于财产权的本质，美国法律界通常将其形容为“权利束”(bundle of rights)或“标签束”(bundle of sticks)。任何财产权，即使表面看只是一项权利，本质上都是一束细分权利的总和。也就是说，财产权不是一块铁板，而是一束标签。每个标签上都注明了某种细分权利。财产权的内容到底是什么，取决于标签的数量和内容。比如，要确认某个人的土地所有权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，就要查看每一个标签。这些标签的内容总和，就是他的所有权的真实含义。如果甲拥有一块地的不可终止的完全所有权，那么他的所有权看上去很完美，因为这种所有权优于任何其他形态的土地所有权。但是，甲的所有权到底包含了哪些细分权利，还取决于其他情况。比如，银行可能因提供贷款而对土地持有抵押权，承租人可能对土地持有占有权和使用权，邻居乙可能对土地持有通行权，邻居丙可能对土地持有不受干扰权，政府可能对土地持有规划权和征用权。这些因素都不能否定甲对土地的不可终止的完全所有权，但都从不同角度影响和限制甲的所有权的实际内容。在上述情况下，甲的所有权的实际内容，与土地本身无关，也与土地所有权的性质无关，而只与其他人的特定权利有关。甲与其他人有关这块土地的争议，虽然涉及土地，但本质上是人与人的权利之争，而且是特定性质的权利之争。比如，持有抵押权的银行只会主张抵押权，而不会主张对土地的所有权、占有权、通行权或征用权。银行提起的争议，表面上涉及土地，本质上只涉及抵押权。所以，争的不是物，而是权。涉及不同的物时，权利之争会在某些具体方面有所不同，但无本质区别。比如，甲拥有一项商标，并将其抵押给乙和许可给丙。一旦出现争议，乙的抵押权或丙的使用权，本质上与上述例子中的土地争议并无不同，都是权利之争。传统的美国财产法主要是判例法。美国法学会(American Law Institute)1923年成立后，将财产法列入首批规划的法律重述项目。所谓法律重述，就是对判例法整理后进行简要描述。财产法重述(Restatement of the Law, Property)面临的一个难题，是如何确定财产法的范围。在英国财产法开始形成的11世纪，以及在之后的很长时间内，土地都是最重要的财产。动产的价值较低，法律问题也相对简单。因此，财产法的主体一直都是不动产法。但是，到了美国法学会编撰财产法重述时，动产的重要性已大为提高。特别是，各种各样的无形财产，比如公司股权和知识产权，已成为社会财富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因此，财产法重述似乎应该包括这些无形财产。但美国法学会研究后认为，由权利构成的财产，基本上已被纳入其他法律领域，比如专利法、商标法、版权法、证券法、公司法、合同法、侵权法等。因此，虽然这些权利也是财产，但不应被纳入财产法重述。特别是，财产概念如此宽泛，实际上也不可能把所有问题都纳入财产法。美国法学会最终决定，将财产法的范围局限于不动产法。但即使是不动产，问题也种类繁多。由于各种因素的限制，1936年至1944年出版的总共四卷的财产法重述第一版，只包括了土地所有权和某些他项权，而未能包括与不动产密切相关的很多其他问题，比如不动产的租赁。财产法重述第四版的编撰已经开始。但是，起初的难题依然存在，即到底应将哪些问题纳入财产法。目前的方案是适当扩大财产法的范围。比如，对动产和不动产的侵犯，原来属于侵权法重述第二版的内容，现在被纳入财产法重述，称为“财产侵权”(property torts)。编撰中的侵权法重述第三版，则不再包括这部分内容。财产法领域有一篇很有影响力的文章，即1964年发表于《耶鲁法律杂志》的《新财产》(The New Property)。作者是当时在耶鲁法学院任教的莱施(Charles A. Reich)。他的主要观点是，社会的发展带来很多新的财富形式。这些“财富”(wealth)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财产，但对相关人群具有重要的财产意义。比如，政府提供的社会保障金，失业保障金，退伍军人待遇等，已构成广大人群的主要收入。来自政府资金的工作岗位，由政府颁发的特许执照，由政府资助的合同等，也在大量创造财富。社会面临的问题是，应该如何看待这些财富的财产属性。他认为，随着社会的发展，财产的定义也在变化，导致“新财产”的产生。
大陆法之所以设立物的概念，看上去是为了与债对应，即常说的物债二分。但是，无论是物权还是债权，本质上应该都是人与人的关系。比如，银行即使对房屋持有抵押权，也不能自己动手拿走房屋，而要到法院起诉。通常不能起诉房屋，只能起诉人。只要还了债，银行就无权拿走房屋。即使不还债，银行通常也不能直接拿走房屋，而只能拍卖，用售房的所得款还债。银行本质上还是债权人，只是持有比无担保债权更有还款保证的担保债权。大陆法当初在设立物的概念时，似乎只针对有体物品。但在现代社会中，各种以权利形式存在的无形财产具有越来越重要的意义。我国民法典也将某些权利纳入物权编的范围。也就是说，权利本身也可以成为物。如此，有关物的权利，是否就成为有关权利的权利？另一个因素是，通常认为物具有特定性。比如，银行的抵押权与特定房屋相连。但是，取决于物的精确定义，不排除物也可以不特定。以库存作为担保时，假如将库存的具体内容视为担保物，那么这种内容在随时变化。因此，权利人所持的权利，不与任何特定内容相连。以物为担保的制度，主要是使债权人获得更好的还款可能性，而不是特定的还款可能性。霍菲尔德的认真精神值得学习。即使是根深蒂固且习以为常的概念，也应加以分析。有些概念产生在特定国家的特定背景下，不一定具有普适性和永恒性，也不排除存在某种天生缺陷。物权法和财产法不是名称的不同，而是理念的不同。哪种理念更符合每个国家自己的现实情况，需要经过认真的分析和权衡。财产法的理念是，财产不是客观存在的物，而是人工设定的权利。所有的财产争议，都是人与人之间的权利之争。法律的关注重点，应该是权利的具体界定，包括权利的产生、范围、条件和行使。这种以实际权利为中心的理念，可能也会使长期困扰我们学界的某些概念困难得到自然而然的解决。
